付秀宏
俞敏洪在泰晤士河畔看到不少優雅的天鵝，說那裏除了天鵝，還有大雁、野鴨、海鷗等等。他說，把食物撒進水裏時，海鷗為搶食出現互撕現象，有些大雁和野鴨則直接上岸到人手裏爭食；只有水裏的天鵝安靜地排在一起等人施捨，當人把食物撒到水裏，牠們伸長脖子開始啄食。如果食物被身邊別的天鵝吃掉了，另一隻天鵝就抬起頭繼續等待。上百隻天鵝排在一起，沒有任何兩隻天鵝爭食的情景出現。
天鵝在啄食中，保持面對施捨者的自尊和同伴相互間的尊重。其實做人也是一樣，有意無意之間，該給身邊人保留一份得體的自尊，這樣相互之間才能真正尊重起來，隨之很多事情會變得美好起來。反之，因為大大咧咧，或口無遮攔，或任性為之，沒能照顧到一些人的個體感受，常會深深地傷害到對方。
那一年，我的表弟在一所鄉村中學教書。那時，大部分學生家境都不太好。有一個叫紅紅的女生，家境十分困窘。她常連買作業本的錢都拿不出，更別說是書雜費了。好在農村孩子心地善良，不分貴賤，也不懂嫌貧愛富，所以紅紅除了開學初的一兩天有點兒難堪外，大多時候都是快快樂樂的。
事情的起因是一次捐款。因鄰近一個地區遭受水災，上級號召各界踴躍捐款，學校也做了宣傳。身為班主任的年輕表弟不甘落後，讓同學們根據個人情況捐錢，表表心意。同學們很積極，紛紛拿出自己的零花錢，或2角，或5角。全班52個學生中，有51個都捐了款，唯一沒捐款的是紅紅。
這本是一件挺平常的事，同學們誰也沒在意。然而，出於對此事的過於熱心，表弟特地在班上把每個人的捐款數額唸了一遍，最後別出心裁地建議：紅紅家的情況大家都清楚，表弟建議她的捐款由同學們中的某一位替她補上。本以為同學們會熱烈響應，奇怪的是，大家面面相覷，沒有一個人作聲。教室裏靜悄悄的，讓表弟有些手足無措。就在這時，紅紅突然不能抑制地哭出聲來，然後掩面衝出了教室......
從此，這間教室裏永遠少了紅紅這位學生，她轉到鄰村的另一所學校，表弟去她家找過幾次，但紅紅始終不肯相見。這件事過去很多年了，表弟隨教齡增長，終於醒悟--無論何時何地要給學生留有自尊。紅紅哭衝出教室的情形和自己當時的尷尬、驚訝，一直讓他不能忘懷。人的心靈原本是那樣脆弱而敏感，把「不能說」的窘境和盤端出，對自卑者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。
自尊是一根細細的琴弦，如果稍不留心，就可能將它折損，只有巧妙輕柔地將它彈撥，才能使之發出美麗動聽的樂聲。作家莫言講過一個自己的故事：一個朋友請他吃飯，上了一隻爐子，爐子上放一口鍋，鍋裏放十幾隻蝦，一堆白菜，還有一些什麼肉。吃吃，莫言吃相稍微有些「兇猛」，結果那朋友隨口就說：「看看莫言吧，吃的一上桌，又奮不顧身了！」莫言記述這件事時，用括號在後面寫了一句話--太過分了，就算是真的，也不該說出來呀！
也許是朋友無意，但這句話卻徹底把莫言的心涼透了，他一邊吃一邊覺得自己下賤。自己怎麼這樣沒有出息？實在想吃，一個人下館子不行嗎？吃光了肉，把盤子舔乾淨也沒人嘲笑。這朋友壓根兒就沒把自己當人看，莫言想來想去，發誓寧願餓死也不再吃人家的東西，就像朱自清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麵粉一樣。他還發誓萬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飯，一定要搶先付賬，即便自己吃得多，人家也不會笑話。
這便是莫言面對「不能說」卻說出來後的心靈獨白，真實而可信。自尊是個體的力量源泉，也是剜心疼痛的隱秘空間所在，一定要給予關愛。記得一個出生於農村貧困家庭的男孩子濤，上大學後，家裏每月只給他60元錢的生活費。寢室裏其他3個男生都來自城市家庭，濤只能每頓飯菜撿最便宜的吃。強烈自卑換來他極端的自尊，每到吃飯時間，他都盡量避免與室友們碰面。
後來，一位室友裝作無意撞翻了濤的飯盒，很快打來帶回鍋肉、黃燜魚和油炸雞塊的飯菜賠罪。這是濤進大學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。後來，接連兩個星期的某一天，其他兩位室友又故伎重演，賠來飯菜讓濤解饞。原來，室友們早就注意到濤吃飯時的異常，弄清了他的家庭情況，3人便合計演出了這一幕幕：輪流撞翻飯盒，相繼賠好吃的飯菜，讓濤每周打一次牙祭。「實在對不起，濤，我們是真想幫你，但又不能說。你不會怪我們吧？」此時此刻，濤的淚水無聲地往下流......
窮人未必一生都是窮人，對於這種事千萬不要拿到桌面上來說，也許你沒有壞心，但很可能讓對方一直放在心上，那種陰霾會揮之不去。最近，在浙江金華發生多起入室盜竊案，他十分反常，不動金銀和錢財，偷的都是麵包、辣椒醬等食物，合計價值不到500元。「盜賊」是住在下水管道的一青年男子。警察問他為什麼偷食物，他說自己是從貴州來金華打工的，在新冠疫情下，因手機和身份證丟失無法回家，實在找不到吃的，便去偷了。
面對打工仔，說出了難於訴說的心酸，派出所很快為他辦理了新身份證。有一家被盜竊的公司老闆，聽說事情真相後以德報怨，幫打工仔安排了一份工作，讓他住進了乾淨整潔的員工宿舍，並資助他5,000元生活費，以解燃眉之急。他深深感謝民警與老闆，拯救了自己的困境，維護了做人的尊嚴。在他被迫說出「不能說」的真相後，卻受到如此崇高的禮遇。
好心人對於窮人的窘境，一般總能守口如瓶；而最好的人，卻能默默地幫助窮人渡過難關。對於窮人的「不能說」，緊跟其後的充滿人性關懷的舉動，真真令人肅然起敬。這正是社會的良心所在。
November 10, 2020 at 01:09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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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百家廊】不能說 - 香港文匯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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