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回老家過年,發現阿嬤不僅走路速度變慢,耳朵也開始聽不太到了。
本家算是大家族,以阿嬤為中心,底下五個子女分支出去,四男一女,女兒是最小的。可能是阿嬤生性樂天,生存意志很強,年輕的時候,她嫁了個風流先生,最終一個女人家帶五個小孩,白天在飯店餐廳工作,晚上去幫人家洗衣服。生活雖然辛苦,但我家長輩們順利地長成了正直中不缺幽默、愛家顧家的成年人,彼此之間感情依然很好,我想一定是因為受到阿嬤的性格感染的關係。這份向心力自然傳到我們這一輩,一年見一次面卻像昨天才碰頭那樣的舒服自然。
包括我在內,我們這一輩的孩子小時候都曾經給阿嬤帶過不等長的時間,其中,只有我是整個學齡期間都待在台北城裡的。那還是一個國文老師會當著大家面羞辱台灣國語的同學,同儕間也會對台語家庭長大的孩子集體嘲笑的年代。阿嬤特別北上來帶我的時候,我既開心可以跟她相處,同時卻在心底偷偷彆扭著。阿嬤基本上聽不懂國語,而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擁有一個害怕他人眼光的性格,每次阿嬤用台語問話的時候,我下意識地略過了學習用同樣語言回答的機會。
這樣的情形在回老家的時候就完全轉換成另一種模式了。我對於大家能夠自在地用台語跟阿嬤交談,總是默默地羨慕與自卑。有時候,大夥們調皮搗蛋惹阿嬤生氣,她衣架拿起來和著一連串碎念狠狠開揍,弟妹們還在邊回嘴邊笑,我卻對於阿嬤到底在氣什麼完全「霧煞煞」,只能呆呆地盯著自己被揍到發紅的手掌,拚命忍耐不讓眼淚掉下來。
長大一點以後,我開始意識到使用母語的重要性,但我的台語「國語人腔」實在太重了,因為有些母音肌肉運用還不習慣的關係,時常被弟妹譏笑不敢再開口。一直到後來大學休學,進入獨立音樂圈,遇到各色各樣來自台語家庭的朋友,加上戲劇上的因緣,在2011年參演了《眼淚》這部劇情長片,跟蔡振南先生還有滅火器樂團對戲,被這些前輩們操練一頓,才慢慢找到跟這個語言相處的方式。
近年很得意的,我開始可以用比較標準的台語跟人對話,甚至能夠寫出詞曲咬合還不錯的台語歌了,我很開心,覺得下次見到阿嬤的時候,一定要用台語跟她暢快地聊天。
結果今年回家,我發現阿嬤的耳朵現在已經在歲月之中失去了它應有的機能,現在全家跟她講話都要用吼的。
我在準備拜拜的早晨空擋,跟阿嬤一起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和她聊天,但即使已經吼得大聲,阿嬤好像就是沒辦法一次聽清楚一整串話語。我們的聊天有一點辛苦,最後兩個人只是靜靜地坐著,看貓在一塊陽光底下把後腿伸向天空舔得起勁。
「啊,日頭真大。」阿嬤碎念,邊緩緩起身走進屋內。
我一個人坐在那裡,看著進出了三十年的庭院,它倒是一直都沒有變,彷彿時間在這裡根本不曾往前。
September 07, 2020 at 08:43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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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輕輕觸碰】鄭宜農/彷彿時間在這裡根本不曾往前 - 讀.書.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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