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按:2017年9月,左燈的憂鬱症被誘發。經歷了病發、懷疑、確診、病重、自殺、送醫等一系列事件,終於被爸媽和醫師連哄帶騙送進精神病院,自此踏上「人生新旅程」!
提起左燈,朋友總是說她「可愛有趣」、「人緣好」、「朋友多」,沒人想過這是她為自己定下的人設,更不會將她跟憂鬱症連結在一塊,她也是直到病發確診,才知道這是「微笑型憂鬱症」。平靜時,她寬慰別人,逗得別人哈哈大笑,還是病院的小精靈,病發時她大哭崩潰,不可控的負面思維持續運作,「得這個病真的是太慘了!太慘了!」──她說,發作完,她擦乾眼淚,微笑活下去。
我做的一切努力,只是想成為一個看起來不那麼悲觀厭世的普通人
戲子
此刻,真正回溯過往,我常常會覺得自己活得宛如戲子。
我為自己量身打造的「人設」是:積極陽光的樂天派,帶動氣氛的「造high專家」,溫柔耐心的傾聽者。心裡認定:只有扮演好這樣的角色,才有資格成為呼朋引伴、受人愛戴的「人氣之星」。
我並不想達到眾星捧月的境界,當然我也沒有這樣的資格和能力。即便身邊人說起我,往往用上「可愛有趣」「人緣好」「朋友多」這樣讓人虛榮感爆棚的形容詞。但事實上,很心酸的是,我做的一切努力,只是想成為一個看起來不那麼悲觀厭世的普通人。
怪胎
曾經有一度,我研究每個人的行為模式和興趣喜好,只是為了讓所有人都喜歡我。一路走來,也有人目光如炬,戳破我虛假的皮囊:「你超假。」──往往我會狼狽地落荒而逃。
我對每個人笑盈盈、曲意逢迎、虛與委蛇,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待人處世之道,說來諷刺,我還一度為自己深諳此道而得意洋洋。我想:眾生皆虛偽,我只是選擇了比較體面的虛偽之道。對於這種怪異的心理,我也曾經迷惘,但最後,簡簡單單的一句「人嘛,都有黑暗面」便足以消解。
同時,我堅信,一旦有人沒事找事,致力於闖進我的世界,剖析我的人格,他們會驚呼我如此做作,訝異於我深不見底的黑暗,然後毅然決然地離開我。
「一旦知道了真正的我是怎樣的人,他們就會離開我。」──很可笑對不對?但這樣的桎梏整整束縛我二十餘年。
我是一個怪胎,這是我對自己最中肯的評價。「為什麼我這麼奇怪?為什麼就我一個人這麼奇怪??」
所幸,現在我明白,我的這種「心理殘疾」還有個專有名詞:微笑型憂鬱症。像漂流了20 多年的心終於有了歸屬:我不是怪胎,我只是有病。──真的,這讓我欣喜不已。
退化
在人們的普遍認知中,憂鬱症就是「不開心」。但其實,持續的情緒低落只是冰山一角。憂鬱症最可怕的,是無法控制的身體機能退化,還有無法控制的認知思維改變。回溯過往,細細想來,病症其實很早就給了我「通知函」。
大約是2017年9月,我開始沒由來地對身邊所有事物喪失興趣,包括熱愛的音樂、電影、書籍等。走進電影院像是上墳,音響覆上了細細的一層灰塵,木心的詩集也長久地停留在同一頁。就是覺得沒意思。莫名其妙地覺得沒意思。起初以為是天氣變化引發的倦怠,就沒有在意。
後來,身體機能開始明顯退化。胸疼、頭疼開始侵襲,嚴重的時候我只能自捶胸口;記憶力、思維明顯減退,拿著眉筆找眉筆,一天到晚都在找手機;行動力變慢,如果別人的生活是流暢的畫面,我簡直就是以三分之一的速度播放;打翻水杯,打翻飯碗,成了一種常態;有些時候,會莫名流淚,但是你完全不懂自己在哭什麼;更多時候,你就是發呆,無意義地浪費著無意義的時間。
人變得非常非常疲累,一開始我晚上10點睡,後來晚上8點就睡,再後來我下班回家7點就能入睡。即便這麼長的睡眠時間,我依然覺得疲倦不堪,每天都感受著「身體被掏空」的無力,每天都覺得被人持續暴打了一頓。說一句話都感覺用了一輩子的力氣。能量像完全被榨乾了。以前用一分力氣可以完美地做好一件事,現在動用全身的能量,卻只能吐出兩個字。
網路上廣泛地流傳著一句話,可能可以解釋憂鬱症,為真正的憂鬱症正名:憂鬱症的反面不是「快樂」,而是「活力」。
意義
憂鬱最折磨你的,還有你無法控制地質疑所有事物的意義。
從早上睜眼開始,你就開始做一份「考卷」,所有的問題格式是清一色的「為什麼要xxx ?有意義嗎?」:
──為什麼要醒來?有意義嗎?
──為什麼要起床?有意義嗎?
──為什麼要穿衣服?有意義嗎?
這種無意義的對意義的質疑,可以一直持續到你躺上床,跳出最後一問──為什麼要睡覺?有意義嗎?才能落幕。
在無數尋求意義的質疑中,整個世界都變得迷濛了,像是真的,又像是夢⋯⋯就是老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紗,讓你看不清楚,摸不真切。總是莫名其妙地想倒下,卻每分每秒都被某些黏稠又有力的絲線拖著走。光天化日之下,歡聲笑語中,你卻在想著怎麼結束這一切。
很妙,這種被全世界隔離的感覺。任憑誰,對你做什麼,你體會到的都是一種隔靴搔癢般的無力感。
突然
在正式確診之前,有一段時間,我每天都像是在煉獄裡走了一遭。因為我被「突然」這個詞詛咒,就像無數把強力機關槍集中火力,朝你一個人無情掃射,無數個突然的「突突突突突」,就像一發發子彈射穿了我。
走在路上低頭看花紋,坐在車上窗外燈光朦朧,穿越人潮耳邊嘈雜不堪,就這麼突然一瞬間,就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,突然覺得下一秒做任何事情都沒有意義,就突然想這樣融化在地表,蒸發在空氣中,消失在世界上。
或者就是真的餓到極致的時候,拿起筷子猛扒兩口,突然就飽了;睏到無法思考,好不容易恍恍惚惚彷彿睡著,突然驚醒了。太多突然,像動手毫無分寸的小孩,用彈弓給了你一記天馬流星拳式的重擊。
那時候的我,真的,經常突然地,就想放棄了。
那種你無法抑制,卻不得不壓抑的痛苦,始終在胸口叫囂著,哭吼著。你稍稍放鬆警惕,就破籠而出,可以讓你不管在大街上,在辦公室,還是在任何地方,猛地雙腿發軟跌坐在地,不管不顧地放聲痛哭。而事實是,我不能。
成年人連崩潰都要體面些。於是,每天每天,我的臉上雖然充斥著淡然的麻木,但我的胸腔裡,卻時刻迴響著巨大的悲鳴。
自殺
直到現在,還會有人問我:「你當時到底怎麼想的?」而我的回答也永遠都是:「我不知道,我被控制了。」
我、被、控、制、了。
從一顆一顆取出藥丸,在掌心收集,一次放進嘴裡,到最後喉嚨滾動吞下去。這樣一氣呵成的動作,是有人在「指揮」我。
真的。他用半死不活又亢奮陰險的聲音蠱惑我:「吃下去,你就自由了!你就自由了!!」像上演著一場萬劫不復的魔咒。而我要自由。──這就是我自殺的原因。
設計
我愛裝沒事。所以病重那段時間,我腦子裡反覆想的,就是怎麼演完人生最後一幕,然後瀟灑地離開這個世界。在我的規劃中,我離開的方式應該是這樣的:
天氣晴朗的某一天,是農民曆上的好日子。在一個綠草如茵的小公園裡,陽光溫暖和煦地撫摸著大地。
一隻蓬鬆柔軟的大狗在草坪上跑來跑去,後面不停追趕的主人生氣地喊著它的名字;一對小情侶坐在草坪那一頭的椅子上,女生佯裝生氣地撒著嬌,男生甜蜜地笑著,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;出來運動的老婆婆緩緩散著步,甚是不快地對他們斜著眼,露出了一副「有礙觀瞻」的表情。
媽媽在看書,孩子雀躍地奔跑著,不知道玩著什麼,然後突然摔了一跤,哇哇大哭;人工飼養的天鵝悠閒地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,被孩子突如其來的哭聲嚇得「撲剌剌」飛走了。
兩個穿著時髦的女孩手牽著手,談笑風生,穿著高跟鞋「啪嗒啪嗒」地從公園的小路上疾行而過,也不知談到了什麼,兩人同時爆出一陣放肆的笑聲;五顏六色的風箏在天空中優哉遊哉地飛呀飛呀,卻始終找不到在地上操控它們的人⋯⋯
我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,胃裡過量的藥丸開始發揮作用。睏倦慢慢從身體的中心彌漫開來,所有紛繁嘈雜的聲音也慢慢飄遠。我的眼睛模模糊糊的,恍惚間看到了影影綽綽的異世界,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魂魄⋯⋯
在如此朗朗乾坤下,在鮮活蓬勃的所有生命包圍中,我感受著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,然後我慢慢地閉上眼睛,安靜得彷彿睡著。每個經過我身邊的人,看我一眼,心裡疑惑著:「怎麼大白天睡在這裡啊?」然後不在意地走開了。誰又知道其實我已經死了呢?
我非常滿意自己設計的最後一幕,因為我總覺得一顆毫不起眼的心臟在一群澎湃生命的圍繞中,慢慢停止跳動,有一種壯烈又淒美,神聖又莊嚴的儀式感。好像人的一生就該這樣,從紛繁複雜的生活裡來,最後化為一縷平和安詳的輕煙而去。──這是我親手設計的離開方式。
責任編輯:陳宛欣
核稿編輯:呂宇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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